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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影人專訪】我要成為喜劇王——陳玉勳

文|辛母羊


【影人專訪】我要成為喜劇王——陳玉勳


還不只喜劇王。

Taiwan Film Festival in Australia

約定時間一到,線上叩門拜訪,所見是一排斑斕枝枒包括,素雅的櫻桃紅半空心Gibson ES-335、肥厚結實的虎紋Les Paul、清瘦明亮的Fender Telecaster,流行音樂每個年代的標誌性吉他,族繁不及備載。陳玉勳像一個勝利者,憐惜而自傲地帶我們橫掃他的獎盃室,如數家珍介紹他的吉他好朋友和設備。


然後你告訴我這個人是拍電影的還拿過金馬獎?


很多人一輩子夢想是拍攝、參與一部電影,哪知道有些人既拍成了電影還不甘心,另外藏著個未竟之夢,像史柯西斯跟著搖滾樂手在巡迴公路上狂嗨,伍迪艾倫帶著豎笛去酒吧踢館。他不是侯孝賢或王家衛,不是文藝青年一輩子擺著,他電影裡節制而明快的笑點節奏,配合伍佰的曲子,訴說著一樣的音樂夢。


如果他當初選擇第一志願,專心音樂夢,是不是歷史會重寫,《愛情來了》可能就不會引用吳俊霖的〈牽掛〉,而是陳玉勳自己寫的歌了(如此一來也沒人拍愛情來了);家裡吉他展示櫃可能會更讓人瞠目結舌。我們現在認識的陳玉勳導演樂於逗人開懷,看起來也沒走錯路,「不後悔啊,我那時候玩得很開心。」回想第二部電影《愛情來了》市場反應不盡理想,讓他瀟灑轉身投入廣告圈,憑著張君雅小妹妹和孟姜女,成為一代商業廣告笑匠。


當我們討論的是陳玉勳這個人,而非特別討論作為電影導演的陳玉勳時,可以回溯到更早的時候:也許有些人會憶起九零年代的熱門電視劇《佳家福》,那是恩師王小棣給陳玉勳的試金石(關於他是怎麼誤打誤撞在人生路上追隨了影視,留級、重考、當兵那些故事很多人都聽過了便不贅述),文英阿姨飾演的江媽媽貫穿這一系列家庭劇,作為一個契機,後來有了《熱帶魚》中驚鴻一瞥的蛇娘。

Tropical Fish《熱帶魚》

電視劇時期,陳玉勳作為一個非科班新人,進入業界打滾,依循做中學的模式,開始磨利他尖銳的喜劇敏感度。「在電視劇練習很多節奏笑點、怎樣凸顯演員好笑、什麼時間點該收......我是經過長久練習才慢慢抓到。」他強調這並非一蹴可就,而且除了練習仍然相當仰賴天賦。「你自己都沒有幽默感的話,怎麼勉強拍喜劇?」


電視劇讓他被認識,而電影讓他得到賞識。第一部長片《熱帶魚》在表演、剪輯、結構與議題上的發揮都達到不俗的成效,對很多人來說《熱帶魚》這部片是九零年代台灣的最佳代言,緊扣著聯考、都市/鄉村、島內遷徙、勞工議題、台灣社會生態,建立在寫實佈光與場景的基礎之上,運用調度和剪輯說出一個動人的好故事,理所當然成為經典。


片末在敦化南路上「遨遊」的巨大熱帶魚,為了那段經典特效當時跑遍台港日三地,差點一秒花下三萬。初次拍片每個環節都困難重重,陳玉勳分享了更多拍電影技術層面上的艱辛,特別是媒介之間的過渡與適應:


「剛離開電視圈到電影很不習慣。電影拍一拍要換底片,一千呎用不到十分鐘,鏡頭不能太長,換底片花時間,工作節奏差很多,電視一喊卡可以馬上換其他鏡頭,一路按照你節奏來;拍底片會有很多事情干擾,換底片、電池,光又要打夠強,感光不夠頂多五百度,扛燈,弄高台,一個鏡頭要花很多功夫。」而且底片很貴,他補充,演員要來第四次請自己掏腰包。

Tropical Fish《熱帶魚》

最痛苦的部分是剪輯。電視剪接是Betacam錄影帶,丟進機器轉一轉就好,在底片剪接室卻是一大台傳統Steenbeck剪輯桌,「膠卷厚厚六盤擺在那,一軌就兩盤,影片拷貝一卷兩盤,另外兩盤聲音,在那邊繞,我說剪接點這裡,他們就紅筆要做記號,再把影片拉出來,放斷頭台上喀嚓,再拿膠帶,兩刀,把新的這段貼起來,再放回去轉。這只是影片而已。聲音也要切。」陳玉勳說,那時對剪接沒把握,常多一格少一格,一格一刀,《熱帶魚》剪到最後貼滿膠帶快爛掉。如今觀眾應該很難想像。


軼事說不完,話題返回「喜劇」本質,把《熱帶魚》、《愛情來了》和廣告時期分野開的近期《總鋪師》、《健忘村》比較,一樣是喜劇卻有天差地遠的表現形式,樹立不同的擁護者,有人喜歡《健忘村》的無厘頭RAP,有人感嘆他拋棄了《熱帶魚》的社會關懷,有人說他江郎才盡。到底是什麼造成如此轉變?


「其實我一直想拍的就是近期這樣的奇幻風格。」

Zone Pro Site: The Moveable Feast《總舖師:移動大廚》

對自我風格的認識與評價,陳玉勳不見得和觀眾一致,「其實《熱帶魚》劇本最初是很奇幻的,只是沒錢沒技術,才拍比較寫實。本來想要化妝、超人,後來什麼都做不到,新導演那時很痛苦,明明想一堆東西企圖心很大,但燈光、攝影這個那個都做不到,才拍寫實。」透過台詞丟接的表演、剪輯來製造笑點的手段,是《熱帶魚》處處讓人莞爾一笑的基礎,之後更側重誇張打光、髮妝、場景設計,種種天馬行空的《總鋪師》,難免讓老粉感到不習慣。


對陳玉勳來說這是選擇,「喜劇也有很多種形式,你要根據影片去做,《熱帶魚》來說,我只能那樣寫實處理,因為很多素人演員,他們沒辦法做太喜劇的誇張表演,就要靠導演調度。《愛情來了》也差不多。」


不僅如此,陳玉勳提到影壇前輩的影響,「我在台灣新電影時期成長,受到侯導他們影響,起初一直想學習那樣風格,但我個性搞笑,前輩也覺得不適合,叫我要走出自己的路。」時值九零年代後期,新電影是一艘載著島嶼社會、文化能量與政治宿命,航向國際的諾亞方舟,已然遠航而飄飄乎。當舊的國片產業齒輪生鏽崩垮,生產、消費、議論與品味都重新定義時,難怪從《愛情來了》之中「屋頂」剪頭髮那場戲的長鏡頭,看得出模仿階段的陳玉勳跟著整個台灣電影圈搖擺不定,還沒拋開新電影包袱,跟著積鬱已久爆發狂嗨後的台灣社會一樣,冷靜下來不知該何去何從,糾結要拘謹文藝還是開懷逗樂。

Love Go Go《愛情來了》

最後他決定不讓那艘曾經風光而今陰陰不散的巨大幽靈船復魅。「既然大家不重視喜劇,那我就來搞,自己開心就好。」


十三年的廣告圈經歷不該被「復出」拍電影斷開而獨立,就像電視劇對陳玉勳的重要性,沒有拍廣告的他,就沒有現在回來拍電影的他,「拍廣告時開始瘋狂玩喜劇了,那十幾年很享受,很多點子是我電影裡不能用的,拍電影還是有包袱的,不能整部電影都是小橋段笑點組成。」實際上《總鋪師》許多運鏡、節奏或笑點方式再現或延續了廣告時期的喜劇風格,陳玉勳說這才是他自己丟掉包袱豁出去玩的電影,一開始就打算弄得荒謬不寫實;同樣作為林美秀宇宙的《健忘村》,風格化的甲乙丙丁角色幾可視為陳玉勳商業廣告時期的遺民。


面對老粉不領情,以及《健忘村》的兩方評價,陳玉勳不改笑匠風度地自我吐槽:「最近年紀大了抓不住觀眾,拍電影的人千萬不可以預設要為觀眾拍什麼,觀眾不會理你的,世上沒有製片、導演厲害到預測觀眾喜歡什麼,不然不會有這麼多票房失利。」「觀眾是跟隨創作者,你自己做好創作,有心意自然會有觀眾喜歡你。我們永遠跟不到年輕人,他們永遠走更快。所以要創造東西讓他們跟隨才對。」

The Village of No Return《健忘村》

《消失的情人節》還給他公道了嗎?遲來的五項金馬是個夠份量的回答。《消失的情人節》像極了《愛情來了》,讓人想起王家衛的《墮落天使》之於《重慶森林》,都是姐妹作但命運天差地遠。


《消失的情人節》中楊曉淇一邊吃麵一邊看電視,接著停電,怪事再隨之而來,與《愛情來了》的吳莉莉如出一轍。這樣的自我引用和重複一方面當然是電影製造彩蛋的慣例,服務觀眾對該創作者過去文本已經具備認識的期待心理。不只是跟《愛情來了》互動而已,像曉淇從衣櫃裡拿出幻燈機播放,就是《健忘村》的「忘憂」神器閃現;或是重訪《熱帶魚》的背景嘉義東石,「又去東石看,太適合了,像世界末日時間凝結的感覺。」對陳玉勳來說那既像是起點,也是原鄉。

My Missing Valentine《消失的情人節》

這些自我重複,不是借屍還魂或穢土轉生,而是創作人的堅持與一致性展現,「停電在我們小時候是很神秘的事,不像現在有手機,以前點蠟燭,一片黑暗之中,全世界的光就在那,會產生很多感覺,我很迷戀那種氛圍。」「我常重複的東西都是我特別迷戀的東西。忘了誰說的:每個導演一生都是在拍同一部電影。小津安二郎或黑明澤都是。每個導演都有覺得特別好玩的事,我也是。」


回顧陳玉勳的生涯,定論是否還太早,也許《熱帶魚》那種透過底片寬容度傳遞的質樸感動很難再出現,不代表他喪失了赤子之心和紮實說故事的能力,晚到的《消失的情人節》就證明了。自承《總鋪師》受到日漫影響,他骨子倒有點像漫畫角色,即使過程中偶爾被嘲笑,仍然堅持自己的王道和相信我之術。這位頑童還沒有放棄,正在繼續實驗笑話,成為他想要的喜劇之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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